冲冲如也

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冲冲如也,无空无色

【银心×垂髫】莺底滑


一些闻莺地的漫长琐事。

又名工.具人.欲善被拉踩的一生()

 1.


  下飞机的时候我恰好踩上午夜叠浪的烟花声,来自上个国度的失魂落魄被故国如潮的音浪冲淡了一些,我在机场散出的人流中快步走着,又有意分出精神去看天上的烟花,正见一处幻化得光彩非凡的天女散花像在夜空上亮相,眼睛一眨,又迅速模糊散去了,坠下的长长形迹却很缤纷,正像是仙女幻彩样的水袖纷然一抛,和接踵腾空的下一幕承托了首尾,因我脚步快,更觉转腾如幻,我为这缤纷的热闹恢复了一些平和的心情,倒也不像以前那样觉得烟花易逝了。


  其实是歪打正着,我没有工老师那样的文艺精神,并不是为了讨一个好意头才选择在千禧年的元旦重回故地——完全是因为走得仓促又流年不利恰值误机,方于万家团圆时孤身直抵故地。我银心和杭州没有能产生锦衣还乡这种亲厚关联的缘分,我在这是没根的,能称道的缘也浅薄得可怜,虽也算是白纸黑字昭告过西湖,但这一趟不是为了我与柳浪闻莺这点未竞的缘分,是为了这缘分的代价品垂髫。如果我早知道我和杭州的缘到头来要用和垂髫的缘来换,那我是死都不要的。于是我自认这一趟来得柳暗花明。


  不过要是把这比作退路,也是不准确的。十年前我把能够留在杭州视为进取,对于次者才要败退的老家嵊州,是一条心不甘情不愿的退路。我认定人往高走,但不知道到底从哪年哪月起,我渐渐不会再把更有前程的异国他乡当做我的进取,同样也不视沦作跳板的杭州为一种退路。相反杭州对我来说才是需要勇气的,如果争了半辈子的银心还能对什么近乡情怯,那杭州在我心里确实要比嵊州还像家乡。


  总之,安放垂髫的地方,不能叫做退路。


  我晓得工欲善摆弄扇子好贪黑,于是等不及第二天再来寻,索性直接去柳洲扇庄碰碰运气。一路仍是杨柳岸晓风残月,世道怎么变化,西湖边上都是那派不会变的莺歌软水。扇庄果然没有打烊,我就着从二楼泄到侧梯的瓦斯灯光熟门熟路上了楼,看见工欲善背着身在描墙上的山水,白衬衫终年不变的软而阔,灯光一打枯瘦温存。几年不见,工欲善瘦出仙风道骨的味道了,往那一站要融进画里做写意似的。我没有寒暄,张望了几眼,不见垂髫倩影,问他怎么和垂髫不在一处,他见到我呆滞了好一会,还是那幅不响的秀致面目,站得岿岿然,漂亮又可恶。让我不免好笑地想起我离开前过来问他心里有没有过我的时候。工欲善很大的眼睛总是把里面的躲闪诚实托出,他倒是从不强迫自己道出难言之隐,否认拒绝都是委婉的,于是时间一长,他的沉默就总是带着一点哀婉的气质,这也是为什么我以前总是鼓不起劲去刻薄他。


  他的眼睛什么都告诉我了。我当然也知道我猜的没错,他和垂髫终究没有瓜熟蒂落的缘分。当然,我不惊讶,即使他用漫长的实际行动让我一刻都不怀疑他毫不掺假地爱着垂髫,但我们三个谁都知道,垂髫和工欲善的缘分到瓜熟蒂落那一步就不美了。巧物过手成浊物,对工欲善来讲是头一等罪过,我知道他是不敢。


  这几年我跟垂髫虽然没有断过音信,但相隔万里,远远不能事无巨细,只能勉强知道些近况,近一年更是音信稀薄,至于工欲善,以前就不轻易提,现在更是能不提就不提,工老师其人是我和垂髫的什么劫数一样,凡是提到必要发作点什么。工欲善给了我垂髫的新住址,说是住址,却是一家按摩院,难不成垂髫晚上也住在按摩院?我想着去找她,工欲善却说我可以在这等她,垂髫一会来取扇。


  我不由笑出来,“深更半夜来取扇子,你们好风雅的。”


  工欲善也许觉得我笑意不善,目光更呆了,一双水雾眼睛一味朝我蔫蔫望,又不响声。我受不了这艰难苦恨美人灯,刚要开口挖苦他,忽然心里也浮起了一点时过境迁的恍惚感觉,怨不得工欲善这么看我,我上一次全没挂碍地调笑他和垂髫,还是在我们三个第一次见面那天呢。


  要么说江南软人骨头,我自以为和这闻莺处轰轰烈烈的一场恩怨,到最后连放下都被这轻歌软水软化得情调温和,全没一点不文明声响。


  那么,垂髫不唱戏了,要扇子做什么?


  2.


  我不想留在这和工欲善相顾无言,又为即将和垂髫到来的见面打了我自己也想不明白的怵,我像年轻那会起了半是遮掩的玩笑心思,只叫工欲善别告诉垂髫我来过,就转头走了。


  我本以为再见到垂髫会很恍如隔世,但是当垂髫再一次走入我的眼帘,我却出奇地觉得平静。


  出了扇庄之后我去到十步外的扇亭等垂髫,我自认藏身隐蔽,只等垂髫出来闹一闹这夜半周郎。夜月都暗,廊桥下愔愔蹚一些雾气,有柳枝乱伸,把我的视角分割得曼妙,于是看垂髫也是曲径通幽:垂髫像烟一样从很远处来,出了扇庄,烟里多了一把折扇。


  走进了才看清那烟不是垂髫,只是群烟簇着她,她在其中独步。垂髫可真瘦,跟工欲善的瘦不一样,垂髫瘦得锋利清晰,剑光闪烁,不像工老师怎么都是山重水复的。


  我跟在垂髫后面,刚要吓吓她,才注意到那一直呼应在她脚步声左右,一下一下的叩地声——她竟还拿着一根盲杖探路。我的轻松心思一下烟消云散,那一点怯彻底没有了遮掩,我觉得难过。


  我一步一踩她的影子,她的影子跟柳枝影叠在一起纠纠缠缠。我想,垂髫可真像一棵柳树。


  不料这棵柳树忽然发功,乍然响起一声越调,在施施然的晚风里直劈静夜,唱:月色溶溶夜/花荫寂寂春


  蓦然闻裂帛,陡然滞住我的脚步,而她仍闲闲走着,旁若无人地放声:


  如何临皓魂/不见月中人


  垂髫一开嗓就有种激荡天地的味道,手杖点在石路上生出韵律,正像和鼓拍,这月下放歌的盲张生唱起酬韵倒更见痴味了,我心领神会,应她:兰闺深寂寞/无计度芳春/料得行吟者/应怜长叹人


  张生和崔莺莺一前一后走着,都不去看有情人的脸。


  我心思一转,换了一折接着唱:


  人随春色到浦东/门掩重关萧寺中/花落水流红/闲愁万种/徘徊无一语/唯怨东风


  垂髫这才停下脚步,一点间错都没有隔,接的还是酬韵:


  玉色净无尘/银河倒泄影/莫负此良宵/吾心还自警


  尾字落定,我已走到她身后,只有一尺之隔,我听到自己漫上鼻音,问她,要是我没搭你的腔怎么办呢?


  垂髫应该是笑了,从后面看那静悒的轮廓突然春风化雨一样松弛开了,她一抖折扇,半持在丹田站定:哎——


  恨煞玉人归去早/不留片刻把我抛……


  她徐徐转身,正像一处腾挪的玉树琼枝,在黑夜里自顾自地月朗风清。那掩扇的姿态也潇洒极了,扇面遮了她大半张脸,却看不出遮掩的意思,这时候她不是张生了。


  垂髫缓缓移开扇,一幅美人白描徐徐展露在我眼前。


  她接着唱:


  有心争似无心好/多情却被无情恼


  3.


  我看着这张久别重逢的脸,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怯此时被垂髫安抚得很妥帖很妥帖,只剩下同样没有丝毫遮掩的眷恋,正通过我很傻的表情传递给垂髫。


  我来到垂髫并肩的位置,将她的盲杖拿到我的外侧,同时拉过她的手。我们一路走着,刚才的场景让我再次笑出来,“是工老师和你说了。“


  垂髫轻轻绽出笑,咬字斯文,“你身上有茉莉水的味。”


  4.


  我自此留在杭州。我有了些钱,开始着手组一个戏班子,给孩子们听,我没那么爱唱戏,但唱了这么多年,接着唱唱总归是不坏,唱戏已不必助我跨凤乘龙,在我这里反而多了一些滋味。


  得空的时候我经常来按摩院找垂髫,垂髫上钟的时候穿白褂子,领子折得很好,像医院的医生那样。客人一进屋,她会很和顺地叫一声客人好。低眉顺眼庄严礼貌。她看起来跟其他技师一比太正宗,太高档了,会显出一点特别。但垂髫是一个很善于长到环境里的人,于是这点特别是不惊世骇俗的,垂髫只让人觉得她资质甚禀,该去大庙,而不会觉得她只是沦落至此,迟早高飞。


  我不知道该为她高兴还是怎样,我想帮垂髫、我已有足够的能力帮助垂髫,可也知道她绝不要我帮——可她至少能接受工老师的接济,虽然后来知道他也是搬了我的桩,但好歹垂髫愿意领情。当然,那个琴师就更不必提了。而在垂髫心里我只是一个小小的银心,不会大过垂髫的银心,我忽然就恨透了和垂髫两小无猜的银心了,小小的银心能爱垂髫的太少了。


  有时候我回来得晚也会来垂髫的住处挤一晚,好几次半梦半醒中,垂髫都会带着一身按摩店残留的熏香味爬到我身上给我按摩,不等我答应就贴在一个离我很近的位置,我会感到后肩有一双手掌覆上来缓缓按压,这双手的降临好像要把我推到遥远的时间外,她问:怎么样?我的技术怎么样?今天新学的。


  我睡意沉沉,恍惚间觉得是垂髫刚下戏拉着我问今天的亮相好不好一样,我明白她打心眼里没有把自己所事的事情分出三六九等,按摩和唱戏的区别,对她来说只是敲鼓和拉琴的区别。她不爱拉琴,同时也不会怨恨拉琴。保持热忱,保持单纯。这使她奇妙地不具有流逝感,以至于我面对垂髫时,时常感受不到岁月和真假的变换。


  我想我应该对此报以同样雀跃的回应。


  垂髫的手常年冰凉,当那双手按揉我的躯体时,我感受到一种寒冬腊月里使劲搓出的那种穷兵黩武的热乎气,随着一种动荡的力道荡入我的体内。在更遥远的少年时代,垂髫也经常给我按摩,我会躺在垂髫的腿上,把她垂下的头发丝编成小小的麻花辫,然后闻着她身上雪花膏的味沉沉睡去,垂髫其实按得没什么章法,但我喜欢那种真实的力道由垂髫一股脑地渡给我,会让我觉得安心。而不像现在,我看不见垂髫,垂髫也看不见我,我们越来越安于在黑暗中摸索对方,同时害怕真正着陆。


  “垂髫,你真不唱戏啦?”


  “唱,怎么不唱,我一直唱着呢——”


  垂髫一边给我揉,一边快乐地唱起来,但是声音好低,像幽灵似的,有一种呢喃之意,我慢慢听,听出是十八相送。


  我想我大概笑得很苦涩,垂髫,你是不是不信,我能给你托一辈子戏?


  我猜她应该会摇头,可摇头的玄机又是什么,她还是不会说给我。我感受着垂髫的力度,她乐此不疲地将我因她瑟缩的筋结和神经没有声息地抚平,同时也不给我以哭笑的缓冲。

  

   5.


  杭州的烟雨是不清的,西湖边上更甚,我讨厌这种千回百转。


  我推开那间按摩室的门,门刚刚掩好,就听见垂髫斯文的声音和插销声同时响起,又同时完毕,叫的是客人好。


  这三个字我听过几十遍,声调和气口记得清清楚楚。垂髫咬字讲究,是唱戏的女孩很少有的腔调,周正,文气,工老师一个种类的文青。而此刻却和我第一次听到这三个字的时候一样,让我再次不受控地觉得这很像一种饱含歧义的暗示,垂髫好听的声音忽然变得刺耳极了。


  这三个字可以有很多令人遐想的意思,在每种地方都有一个最对的拆法,才是解风情。


  垂髫仪表规范,安静站在床侧等我过来。戴一副黑墨镜,头发扎的柔顺,浅浅地朝我的方向微笑。只是白净的脸上泛着几道刺眼的红印。


  如果不是这个巴掌印和刚刚摔门而出的女人,我丝毫看不出来眼前的人就在五分钟前刚作为按摩店老板娘歇斯底里的直接对象,被声讨了无数不堪的风流罪证。


  见我很久没有动作,垂髫开口提醒我躺下。


  我走向垂髫,轻轻抚上她侧脸的红痕。垂髫下意识倒退了一步,又好像感受了什么,不再躲闪,任我摸着。我沿着那张脸的轮廓来回描画,把她的脸搓得先是失去血色,又迅速涨了一片红晕。


  这些蛮力所致的红晕把垂髫催化出了一种性感的形态,她的眼睛又湿又空,里面所有的倔强都不见,她顺着我的动作凄迷地用脸蹭了蹭我的手,我感受到她柔软的唇瓣在我的掌心微弱翕动,像濒死的游鱼在早已干涸的故乡中无怨无悔地安眠,好像一生都愿意栖息在此。她表现得竟是这样依赖我。这样的肢体意味太模糊了,我的心底漫上一阵强烈的疼惜,于是我将自己的行动拨云见日——我的手顺着她冰凉的颈部下滑,坐落至肩膀。她顺着我的力度顺势坐在按摩床上,我们安静地开始了一个亲吻。


  这个吻发生得太自然了,可这种自然并非窗户纸或一阵东风,点破后就可从此眷属,不是的,这个吻把我和垂髫推得更远,让我们独一无二的亲密退缩成碰撞一次肌肤就可以拥有的那种毫不珍贵的亲密。这使我们用往前所有岁月才酿出的亲密一下子变得那么冠冕堂皇。


  垂髫向我确认,是我想的那样,对吗?


  我想全天下只有垂髫会在摆出这种情态之后还正义凛然地问这种问题,这让我很难不联想到同样的场景到底发生过多少次。


  也许也在这个地方…也在这张床。她会吗?我想自己总是缺少一些立场去向垂髫提出质问或愤怒,而现在我的怒气已经泄掉了,我忽然不再执着这些了,我只出奇地觉得疲惫。


  她开始摸索我的皮肤和骨骼,我在她的摸索中体会真实的垂髫,我们的接触变得幽微,紧迫,潮湿,带一点焦味。杭州被连绵的淅沥的雨蒸得始终笼罩一层几乎结珠的烟云水汽,不咽气的湿滑钻到我的骨头缝里像癌一样侵占了我与她,泡散了我们之间所有没有隐情和留白的快乐与怨,我想它们会汇成西湖上面新添的雾,供人触景生情,和另外一些同样不堪称道的,没有去向的爱与怨。杭州是会教它的爱慕者一些因果的。


  我常常想垂髫跟工老师上床是什么样,和按摩店的老板上床是什么样,垂髫的脸上漫上不同的情欲会是什么样。对于垂髫的风流传闻,我听过很多,也看过很多,但是当我切身置身到这种风流中,我觉得我还是没有参透。不是因为她的幽深,而是她的纯粹。染上情欲的垂髫仍是特别的,醇熟而纯稚,我可以在其中看到最本质最丰沛的欲望,可我无论轻柔还是凶狠,都在垂髫的情欲里看不到银心的所在。


  我想垂髫的眼中始终都是空无一物,银心并不是例外。她唱戏也好,按摩也好,从来都是不把人放在眼里的。垂髫不留意世间的目光在哪一刻为她停留,但她对于自己的震人心魄十分保有自矜——她不仗着这些讨要什么,但她仗着这些使自己霍乱众生的姿态是那么谦逊,并且一片赤诚。


  我想这是垂髫的风流之处,她很谦逊并很高傲地,遵循美的流动。这是我爱的垂髫,璞玉浑金。我这样的人走不到她心里又有什么奇怪?我忽然什么都很能释怀了:银心是凡夫俗子,不会奋不顾身,同样也注定不会被爱得惊天动地,但我欣慰自己曾一往无前地探索过垂髫,即使在她眼里只是众生之一。


  6.


  我经常看到垂髫练字,姿势不稳地拿毛笔一写就是半天,神情好认真好认真。她彻底失去视力以后,在很多事上仍是灵巧的,让我经常忽略她眼睛的事,这是我第一次感受到垂髫那样认命的盲态,蒙上一些沉郁的垂髫显出了从前很少有的稚拙,这是一件没办法灵巧的事,把字写得不歪扭已经要费上许多的功夫。


  我见她效果不显,就帮她在纸板上刻一些字,让她先用钢笔去描那些凹下去的横竖撇捺,比铅笔控力道,我问她这是不是跟学按摩的路子差不多。垂髫说真的差不多。她有时候累了会把笔像小孩握勺子那样握住在空中快活地比划,感叹以前只这样写过盲文,怎么没想过用它写横竖撇捺。她用手摸摸那些凹下去的笔画,盯我的方向倒是挺准,说银心啊,都说见字如面,我是摸字如面。我好像能看见你写的有多难看了。完了朝我笑得像那种不知道自己很幼稚的好学生。


  我没问过她写这些做什么,总之不会是心血来潮,心血来潮不会来回只写那几个字,不是跟工老师有关,就是跟工老师有关。


  直到那几句彻底变得规整的酸诗形诸上那把从工欲善处取的素扇,又交与我手之前,我都从没有一刻想过这些是为我的。她没故意瞒我,但由于我自始不信,所以确实是一件惊喜——我人生中很少能与之相较的惊喜。


  我摊开扇子,是一幅意头很好的春日桃花,应该是扇子折迹颠簸的缘故,百花艳意乱中更浓,用工老师的话说,倒有不拘一格的群芳争春之态呢。侧题两行我烂熟于心的瘦金小字,只是现在才知道此境竟是专程为我一次:树头树底觅残红,一片西飞一片东。自是桃花贪结子,错教人恨五更风。


  从此我上戏都拿着那把扇子。我不再和垂髫正式搭戏之后,很多时候都会发疯一样突然丧失唱下去的念头。有时候站在台上就像当头一棒,不知去路,只想抛下一切就这样冲回去问我的梁山伯为什么不能陪我一起唱下去。可我知道我无法指责垂髫任何一件事,我可以想象,在我们分别的几年里,垂髫是怎样一次又一次被抹杀掉上台唱戏的念头的,我必须要首先责怪是自己没有一次又一次承托起垂髫的心愿。


  垂髫总说不上台也可以唱戏,想唱就能唱,没了台子更有气象,我不信她真没一点不甘心。后来日子久了,我开始承认是我低估了垂髫的心性。垂髫不正式登台,只会排一些义演,是那种连草台班子都算不上的名堂,有时候在日头底下,有时候飘在水面上,听的人不用买票,多数也不是年轻人。垂髫开玩笑说自己像跑江湖的了。很多时候我会远远看着垂髫,在风雪里、渔水间,或是更多平凡的日子,我看着垂髫素着脸站在那如鹤如竹,就由衷地觉得别无所求。垂髫已经不需要通过美轮美奂的戏台和装扮助她颠倒众生,她这样的人在哪里唱戏哪里就是戏台,气在万物就在,一个小小戏台倒真框住了这份钟灵毓秀。


  垂髫不看轻自己,并且认命。这很难得。热情是一种奢侈的情趣,往往不及时脱手,生活就要水深火热。但垂髫对生活的热情和她顺应造化的冷静并行不悖,甚至相辅相成。她不叫嚣,不蓄意扬眉,不宣布胜利,认命认得任劳任怨,你可以尽情志得意满地看她落魄到了何种地步,但始终无法将她的任何一个表情宣告为颓丧。


  她永远都有种昂扬的气质,我前面说她像柳树和竹,其实我觉得她像一百种植物,凡是挺拔的高的瘦的漂亮的,垂髫都像。


  有了这把扇子,我也知道了见字如面这几个字不必只象征相隔苦远,也可以陪伴得很家常。我拿着这把扇子,认定它是代替垂髫陪在我身边。旁边凭是谁的张生梁山伯,我都想作是她。垂髫以前说每一场心里想的祝英台都是我,我当时不晓得分辨真意,但还好,在相隔几年的光阴后,我每一次在台上都可以慢慢体会催生出这句话的宝贵心意,然后就像她那八十场没有我的梁祝一样,不改热情地唱下去。


  我总觉得垂髫薄情,可她在我们还没有被风浪颠得筋疲力尽的时候——有着无限可能的垂髫就已经认定所有的好前程里都有小小的银心。垂髫爱我比我爱她风平浪静太多,也坚定太多了。


  好在我们不是梁祝,我们幸运得太多。不需要爱到用化蝶来演绎壮阔,也不用再劳燕分飞。


  就像她赠我扇时,眼睛亮晶晶,一派坦然地说:


  “这诗非我泣血而书——”


  “但确实是思你而题。”


  7.


  我们仍然在唱戏、生活着,不必绑在一起也可以各自气宇轩昂。人世间所有失去了另一方就难以成活的关系都太汹涌了,一不留神就要溺亡,可我想如果我们的每一刻都是现在这样平静,那我们确实已经得到摆渡。



  


  END.



  

  

  注:


  ①“树头树底觅残红,一片西飞一片东。自是桃花贪结子,错教人恨五更风。”出自王建《宫词一百首》


  ②“这诗非我泣血而书,但确实是思你而题。”化自越剧《梁山伯与祝英台》第五场“这诗莫非是你泣血而书。这诗莫非是你思我而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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